2020年7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傍晚，结束了一周紧凑的教学工作，次登央吉回到了位于杭州西子湖畔的家里。看着夕阳又一次地滑过京杭大运河的水波，听晚风轻拂过柳梢，她向笔者讲述起小时候放学后，就与街坊邻居的孩子们相约串门的故事。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从事地质工作的干部，和周围的街坊们也很熟悉，所以我也和街坊邻居的孩子很小就相知、相熟了。”玩闹的孩子们每到一户街坊邻居家，热情的主人家都为这些串门的孩子们盛上一碗碗的糌粑和一杯杯酥油茶。“我和小伙伴喜欢相互串门，吃饭也总是在这家吃一口，那家吃一口。回到自己家，都已经吃饱了。”

吃饱喝足后，孩子们便去到拉萨附近的农田、沼泽地里去玩耍。在雪域高原清澈白净的阳光下，一片片青稞地像是镀上了天青色，绿成了一片波浪。童年的小伙伴们，将这绿色的田野、沼泽当成了最美的游乐场。有时下到田地里，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就抓几粒青稞或小豌豆来玩。孩子们破坏农作物当然不是为了吃，而是用来做游戏，一玩起来就能开心好半天。

如果隔夜下过雨，或者起过晨雾，青稞地里还会有一些小水洼，孩子们便下到田里最深处去，分成几个小组，捉起青蛙来玩。“青蛙发现有人来，会机灵地跑开。我和小伙伴总是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地相互打着手势，慢慢地向青蛙靠近。捉到了后，开心极了。直到天色晚了，小伙伴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也不知是哪一年开始，拉萨的小商店里出现了泡泡糖，一时之间成为孩子们的最爱。“当时，龙王潭边上的副食品商店里，有泡泡糖出售。我们拿出父母给的几毛钱，买几个泡泡糖吃。孩子们吃泡泡糖时，总是相互比赛，看看谁咬得更响亮、谁的泡泡吹得更大。就这样一些小事，便能让我们嘻嘻哈哈地快乐一整天。”

次登央吉每每回忆起这些高原生活，都会情不自禁地眼眶湿润起来。“我们的童年时代尽管物质相对匮乏，但没有任何烦恼。总体来说，就是这样玩大的，总有很多小朋友聚在一起，相互找乐子，充满了欢乐和阳光。不知不觉之间，就长大了。”

次登央吉上中学的时候，隔壁搬来了一位来自四川的阿姨。有一次，阿姨做了汤圆，分了一碗给次登央吉。汤圆是五仁馅的，白嫩嫩的糯米衣在水里沉浮着，一点一点的芝麻油花漂浮环绕在汤圆旁边，碗里的热气乘着高原的冷风在小次登央吉好奇的目光里游动着。

从小生长在西藏的次登央吉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南方风味的食物，怀着好奇心与一丝丝不舍，这一碗汤圆很快就成了她童年里最美味的一道回忆。也许是因为她对这种神奇的食物的念想太过执着，阿妈啦最终决定亲手为她制作这一道美味。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拉萨，一些物资还没法在拉萨买到，比如在做汤圆时需要的一样关键食材：汤圆粉。怎么办？阿妈啦决定托人利用休假、出差的机会，在成都采购一些汤圆粉等食材回拉萨。几个月后，汤圆粉、五仁材料终于备齐了。

那一天，次登央吉刚刚放了学，踏入家门的一瞬间，就嗅到了空气中的那种甜甜的、混合着糯米汤味道的香气传来。妈妈端出了一碗汤圆来，一看，虽然这次的汤圆没有四川阿姨包的那么圆润，虽然食材经过了长时间的运输而不再新鲜，但因为阿妈啦用心用情的烹制，顿时温馨满屋，成为她终生难忘美好回忆。

讲述到这里，次登央吉原本温和的声线开始颤抖，眼角渗出泪花：“阿妈啦对我们的爱，真的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碗汤圆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现在吃什么汤圆都感觉没有那时候的味道好……”

谈起阿爸啦，次登央吉的声音会拉得很长、很低。上世纪50年代，阿爸啦是西藏培养的第一批民族大学生，完成学业后，前往了西藏地质局工作。在次登央吉心中，阿爸啦正直、严肃，“蛮不讲理”。因为很多时候，明明是别的小朋友做错了事，但是阿爸啦还是会说叨她几句；有时候自己不小心做错了事，阿爸啦也会很严肃地指出来。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拉萨，水果是罕见的，尤其是热带、亚热带水果，一般人不容易吃到。一次，阿爸啦出差回家，给她带回了柑橘。第一次看到这种水果，至今仍令她记忆犹新。“这些橘子在四川时还是青绿色的，到了高原，皮就变黄了，里面水分也蒸发掉了一些，但吃起来还是觉得甜。”

次登央吉记得，有一次妈妈从杭州疗养回来后，从疗养基地里带回来了一条枕巾，枕巾上绣着杭州西湖和雷峰塔。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次登央吉看着这条用细棉线缝制的枕巾，眼神所过之处，感觉一针一针都将天上的白云织进了这一小片天地里。于是，那一条枕巾就成了次登央吉爱不释手的物件。

“我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枕着那条枕巾睡觉。我问阿爸啦阿妈啦，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说是西湖！我就想遥远的西湖，那里一定很美很漂亮，江南水乡一定很漂亮！”这一条枕巾，陪伴次登央吉从小学到了高中毕业，直到洗得变了样子，才不再用了。而枕巾上的西湖和雷峰塔，成了她成长中最憧憬的地方。

次登央吉在拉萨一中度过了3年高中生涯，高中里的课程，让她对内地的向往和好奇又变得“更上一层楼”。

上世纪80年代，一大批来自内地的知识青年响应时代的号召，勇敢地前往西藏，为祖国的边疆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年华。次登央吉就读的拉萨一中里，就有不少这样的援藏教师。他们有的来自四川，有的来自河南，有的来自上海，把不同地域的各类知识传授给如饥似渴的高原学生。随着师生之间交流的深入，次登央吉甚至还跟他们学到了一些不同地域的方言，也对祖国内地的渴望与日俱增。

1988年夏天，次登央吉考上了西藏民族学院，终于得到了前往内地学习的机会。离家的那天，全家人早早地起床，阿爸啦阿妈啦帮她提着行囊，全家人都静默地前往贡嘎机场。到了分别的时候，次登央吉站在登机台上，心中却有万般不舍。高原的风扬起了她胸前洁白的哈达，也吹干了她眼角的泪痕。她回望阿爸啦阿妈啦，发现白发已爬上他们的鬓角，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

大学生活是人生中最令人惬意的一段时光。“读大学时，我去学过吉他，报了培训班，很想当一名歌手。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非常努力地去练吉他、唱歌，成为了校园十佳歌手。”

大学毕业后，次登央吉回到了拉萨，在阿爸啦的建议下，向拉萨一中投了工作简历。第一次要站在讲台上，她免不了有一些精神上的压力。为了备好课，她的台灯彻夜亮着，教案上写得密密麻麻，生怕在讲台上发挥不好。她还经常去其他班里旁听别的教师上课，回到家后还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练习，以求得到最好的教学状态。回忆起这段时光，她的心中充满了自豪感：“我觉得，教师是一个非常崇高且受人尊重的职业，不仅要把书教好，还要帮助学生培养完善的人格，绝对不能马虎懈怠。”

次登央吉在拉萨一中度过的时间不长。那时候，杭州市和拉萨市是姊妹城，次登央吉获得了难得的工作调动机会，1994年初夏，她从拉萨来到了西子湖畔，开始了一段崭新的人生旅程。

次登央吉来到杭州后不久，被调配到了杭州市大关中学担任政治课老师。

江南水乡的气候与高原差别极大。次登央吉初来乍到，由于一时难以适应杭州夏天的高温和潮湿，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脖颈、手腕等处的皮肤发痒、溃烂、疼痛，给日常的穿衣、吃饭都带来了很大不便。大关中学的同事们发现了她的症状后，给她提供了治疗建议，一些朋友还给她介绍了专治这种过敏反应的杭州市中医院医生。有专业的医疗帮助和同事给予的关怀，她很快克服了过敏反应带来的不便，慢慢适应了杭州的工作生活环境。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出现这种皮肤过敏现象，但是现在的心境却不一样了，情况也不一样了。身在内地，我总有一些困难需要面对，总有一些难题需要克服。我周围有许多善良的人来帮助我，我也要用我的力量去帮助更多人。”

刚工作时，次登央吉的住处距离学校较远，每次上班只得搭乘公交车。那时的杭州公交也不是很准时，迟到十来分钟是常有的事。次登央吉为了赶时间，决定学习骑自行车。“为了安全起见，我每天上完课后，就在操场上学骑自行车。骑车出了学校，遇到上坡路或人多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害怕，还发生过与别人撞在一起的意外……”

初来杭州的日子是艰辛的，但她没有心灰意冷，把几乎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教学工作中。

初中的学生正值身心迅速发育、学习压力增大、桀骜叛逆的年龄，他们犹如八九点钟的太阳，冉冉升起，朝气蓬勃地用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在课堂上，次登央吉的首要任务是考虑怎么讲好政治课，同时还要以身作则地为孩子们树立一个良好榜样。

传统观念里，政治课是一门枯燥、乏味的课程。如何让课堂变得生动起来？次登央吉老师想了一个办法：把“大社会”与“小课堂”结合起来。具体来说，就是在课堂上多举一些例子，多讲一些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引导他们理解课本上的概念和知识点，而不是一味地灌输书本上的知识。“社会发展变化这么快，现在的孩子们见识也越来越多了，我们教师的教学方法肯定要与时俱进才行。”

在讲到一些关于西藏的知识点时，孩子们总是十分好奇，而次登央吉不会去回避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她在课堂上讲的知识点决不是死记硬背，而是一些平易近人的家常。她分享藏族人取名的习俗及背后的含义，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讲“罗布顿珠”时，孩子们故意念成“萝卜炖煮”，笑得前仰后翻，寓教于乐，教学效果非常好。她还给孩子们讲西藏的传统节日、风土人情，让孩子们足不出校，就加深了对西藏的了解。

在讲到中国近代屈辱史时，次登央吉还不忘为学生们讲一讲当年藏族同胞们抗击英国侵略者的故事：

“1903年，英帝国主义侵略军以谈判为名，派兵入侵我国西藏南部边境，并派3000英军从亚东、帕里一线发动对西藏入侵；7月，1万英帝国主义侵略军对西藏进行第二次大规模的武装侵略；12月12 日，英帝国主义侵略军偷越则利拉山口；12月13日，英帝国主义侵略军进驻仁钦岗；12月21日，英帝国主义侵略军占领帕里。”

“1904年1月，英帝国主义侵略军相继占领了堆拉、戈吾等地，矛头直指江孜；4月，英帝国主义侵略军600人从亚东向北入侵江孜，在宗山受到江孜军民和白居寺僧侣的拼死抵抗；7月5日至6日，英帝国主义侵略军在炮兵支援下7次进攻宗山，宗山上约5000名藏族军民用土火枪、大刀、弓箭、抛石器击退英军；7月7日，宗山堡垒中的火药库被英军炮火击中，英帝国主义侵略军乘机占领宗山，西藏军民只有少部分人突围，其他人冲入英军之中展开肉搏战坚持抗击，到最后的数百名藏军全部跳崖身亡 ……”

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 “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落后就要挨打”等观点。

有人说，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次登央吉十分认同这个观点，总是用藏族女性特有的善良、宽容、耐心去关爱学生。

有一年，她任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发现班里有一名小男生性格很孤僻。每次带学生们外出野餐、踏青，他总是悄悄地躲到一边，不愿与其他同学交流。又经过认真观察，发现学生们在一次值日时，由于几名值日学生因故没有来，而那名小男孩却主动去帮助值日组完成了当天的任务。次登央吉为了更好地帮助这个性格腼腆、乐于助人的孩子，就任命他为班长。没想到的是，他做了班长以后，感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更加努力地学习，成绩有了大幅度提升，性格也变得开朗多了。

如今，这名男生已经大学毕业了，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次登央吉也收获了来自他和他的家庭真挚的感谢与友谊。“实际上，我觉得每名孩子都是一个有待发掘的宝藏。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鼓励和一些平台，他们就能闪光。”

春雨滋润了幼苗，幼苗也回报给春天以微笑和感恩。次登央吉来到杭州的几年后，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她患上了“声带结节”这一职业病。这是一种多发于教师、歌手及其他经常用嗓的人群中的疾病，简单来说就是在声带出长了一块息肉，将俩边的声带组织粘连在了一块。医生建议她立即进行手术，并需要长时间的术后恢复。可是这一年里她是班主任，做不做手术，对她来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在校领导的关怀和医生们的强烈建议下，次登央吉选择进行手术。术后，她躺在病房里，意外看见班级里的学生们带着礼物和各种写满了祝福的小纸条，在病房外透着窗户看望自己。那一刻，她虽然不能说话，但眼里溢出的感动的泪水已经诉说出了她的心意：“那一天我就告诉校长，我一定要坚持把课上好、把班带好。”

出院后的次登央吉第一时间赶回班里，学生们为她准备了热烈的欢迎仪式。“那天我进到班级，永远都忘不了学生在黑板上写的字：央金老师欢迎您。我站在讲台上，学生给我送了花。我对学生们说，现在老师决定还是要继续当班主任。那一刻，全班同学站起来鼓掌。我的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只觉得所有的痛苦都值得承受。”

2019年，次登央吉老师当选为杭州市最美思政教师。她的课堂，既有温度，也有力度。“最美”之名，名副其实。

次登央吉来到杭州的第4年，发生了一件改变她人生命运的事情：1998年，浙江省政协开始推荐选拔基层委员，来自西藏的次登央吉不仅是少数民族，还是基层优秀青年骨干教师，成功当选浙江省政协委员。

浙江省政协第八届大会召开前，次登央吉接到了来自浙江省政协的邀请函。一开始，她认为只是一个选拔性的简单邀请，但没想到竟然成功当选了。“当时心情很激动，同时也觉得责任重大。”

多年来，她不仅要承担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责任，同时还要积极参政议政。如今，她的头衔有很多，是民进拱墅基层委大关中学支部主任，拱墅区少数民族联谊会副会长，曾任省政协第八届、九届、十届委员，杭州市政协第十届委员、第十一届常委，拱墅区政协第五届常委。

在省政协委员的岗位上，她默默地做一朵来自雪域高原格桑花，用青春和奉献为政府献计、为人民发声。多次参加省、市、区组织的各种座谈会，参加调研工作，还积极参加诸如杭州市服装职业高级中学举办的“未成年人保护工作进校园”“护航G20送暖回家”文明督导等各类社会活动。

作为一个政协委员，她发挥着连接政府与人民的“同心桥”作用，积极撰写了《关于推进我市养老服务业改革发展的若干建议》《关于灵活处理收缴绕城高速通行费的跟踪建议》《以G20在杭州召开为契机，立法规范杭州路名路牌的建议》等多个意义重大的提案。

在她的多个提案里，最满意的是一个《关于整治杭州市学校附近不良网吧与书刊的建议》。世纪之初的杭州，很多中学旁都能见到不少的无证网吧，也就是俗称的“黑网吧”，甚至还能见到一些小摊贩贩卖黄色、暴力书刊，给校园周围的环境造成了严重危害。次登央吉注意到这一点之后，立即搜集信息资料，准备撰写提案；同时，鼓励同学们去搜查、反馈有关信息，并在课堂上提醒孩子们远离“黑网吧”和不良书刊。

次登央吉在杭州市政协大会上提交了这份提案。政府、教育主管部门、学校对她的提案高度重视，立刻开展行动，开展了对杭州市学校周围“黑网吧”的查处以及对不良书刊贩卖行为的整治。3年之后，杭州市学校周围的环境得以净化，令千千万万的家长拍手称快。

次登央吉的故事其实还很长，更多的精彩故事还有待将来续写。无论身在何方，她始终愿做一朵盛开在这个时代里的格桑花，用青春的激情和火热的理想书写一名高原人的善良与骄傲。

2020年7月末的一天，杭州的夜色渐浓。次登央吉放在桌上的手机传出一段歌声：“每当我孤独的时候，就想起家乡一草一木……”

这首《红枣树》是她最爱的一首歌曲。伤怀的音乐里，诉说着夜色温柔，诉说着岁月蹉跎，诉说着异乡异客的乡愁。她望着窗外，泪花打湿了眼眸……

（本文作者：王致远、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