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然乌湖和来古冰川

“然乌”，意为山羊的乳汁。穿过漫天雨雪，来到然乌湖畔时，雪山的倒影在雪湖中涟漪。我们仿佛身处壮美的水墨画之中，不由得如痴如醉。这时，雨雪打湿了我们的头发，风儿带着冰雪的微笑从湖心袭来。那一刻，在然乌湖的怀抱，我们的内心突然像是盛满了幸福；而那幸福，一如然乌湖一般清纯和悠远。

冬日然乌湖畔

“我真希望发展旅游业时，不要在然乌湖畔置入水泥。”从小在然乌湖畔长大的康巴汉子斯朗群培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湖畔的草甸那么美，而水泥很丑陋和冰冷。”

斯朗群培是然乌湖畔瓦巴村村长，身材高大，气质粗犷。他远眺雨雪迷蒙的然乌湖，神情却变得格外柔情：“我们从小在然乌湖畔放牧，常睡在湖畔绿丝绒毯一般柔美的草甸上，听着牛羊舔着青草，眼望远天的朵朵白云……”

说着，他指着前方的雪山：“看，从山上飞下来的湖水，就像金翅鸟迤逦的尾羽。传说那座山是金翅鸟的头，然乌湖是金翅鸟的尾羽幻变的。”

“不能盖高楼大厦，不能铺水泥破坏湖畔的草甸……”我们连连点头，一面回望然乌湖，听到湖水和飞禽两相呼应，听到湖畔瓦巴村里，人们在酥油灯前轻声为然乌湖唱起的赞美诗。

然乌湖位于318国道旁昌都市八宿县境内西南角，长29公里，宽平均不到1公里，水深不超过6米，湖面的海拔为3850米，呈狭长条形，湖水飘逸，的确像极了金翅鸟的尾羽。

然乌湖是堰塞湖。湖的西南是岗日嘎布雪山，正南有阿扎贡拉冰川，东北方向有伯舒拉岭。四周雪山的冰雪融水，构成了然乌湖的主要补给水源，所以湖水矿化度很低，每升水仅含盐0.3克，属淡水湖。它向西倾泻，形成西藏著名河流雅鲁藏布江重要支流帕隆藏布的源头之一。近年来，然乌湖的美丽景色吸引了众多游客，成为发展旅游业的一大亮点。

漫天雨雪令然乌湖犹如绝尘的诗境，斯朗群培一面带我们转湖，还在格外担忧地说。

“看湖中间的那个小岛，就是龙王岛。”顺着斯朗群培的目光望去，只见缥缈的湖水中间，有一方绿树环绕的岛屿，面积不大，静如禅意；湖畔细沙如银，一条古老的木筏搁浅在沙滩。我们站上木筏，轻摇古桨时，仿佛看见瓦巴村的先祖，在夏季载着牦牛、骡马过岸，到湖对面的山上去放牧；而每逢藏历十五，瓦巴村民盛装出发，前往“龙王岛”隆重敬贡龙神。

传说时逢干旱少雨之际，仁慈的龙王听闻瓦巴村民的祈祷，很快会天降甘露，润泽然乌湖畔的田野。因此，从古至今，瓦巴村的庄稼年年丰收，风调雨顺。为了感恩，瓦巴村民时刻不忘顶礼然乌湖，将然乌湖和龙王岛上的一草一木以及一切生灵奉为神恩所赐。

听斯朗群培说在然乌湖旁的大山上，还有一个秘境：拉姆玉措，意为绿松石仙女。不等风停雨住，我们迫不及待地上山了。

冬日的拉姆玉措。白玛娜珍摄

大山潮湿而葱郁。我们一行拾阶而上，半个多小时后翻过山顶。只见峡谷中，一片长青的松林环绕着一潭静默的湖水。湖水在天光中变幻着颜色，忽而碧如松石，忽而轻泛涟漪，像仙女挽起裙摆，依风回眸。

拉姆玉措在飞雪的簇拥中，明丽如一轮皎月，仿佛昭显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之境。我们心驰神往，不顾峡谷松林里深及膝盖的积雪，扑向拉姆玉措。但拉姆玉措晶莹剔透，似悬于天涯。我们先后扑倒在积雪中，也难能靠近。

斯朗群培躺在积雪的深坑里，开怀笑着，似乎猜透了拉姆玉措的游戏。原来，我们得下到峡谷，绕道拉姆玉措的对岸，才能一览湖色。

甘美的雪花，空灵的湖色山谷，把我们一个个变成了“冰雪仙子”。当我们终于来到拉姆玉措的身旁，清冽的湖水里，松柏和雪峰的倒影犹如湖的层叠的秘门，又如绿松石仙女浅藏的心绪。我们在湖畔流连忘返，梦想着在仙境般的峡谷里搭建一所覆满白雪的小木屋，日夜伴随着绿松石仙女。

人生的酣畅在那一刻，像雪花般绽开，世间有什么能比？

当然，瓦巴村民年年岁岁依偎着金翅鸟尾羽和绿松石仙女，他们的日子可谓世界上最丰美的时光。斯朗群培就像其中的宠儿，身上散发着纯洁、率真和善与美。这天，从拉姆玉措回来，风雪已把瓦巴村变成了一派黑白素颜，天色已近黄昏，但斯朗群培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而是带我们走进村庄，来到瓦巴村的一户又一户。

“这是我们村里曾经最贫困的一户。户主叫巴桑，小时候家里很贫穷，经常是糌粑不够吃，他结婚生了孩子后就更困难了。一直到政府给困难户安居补助后，我们村委会决定让他家先盖起这几间房子，又扶持他家先开办‘藏家乐’。现在生活条件完全改善了……”斯朗群培介绍时，巴桑已给我们倒上了滚烫的酥油茶。他笑容谦恭，气质干练，大约30多岁，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新盖起的三层小楼，已挂上了‘藏家乐’的牌子。巴桑带着我上到二楼，推开一间房门时，里面住着两个汉族年轻人。

“这么冷的天，你们也来到然乌湖啦？！”我们好奇地问。

“我们是‘徒搭’来的，搭一段车，再徒步走一段路。这样的季节可以看到雪，非常好！”两个年轻孩子开心地笑道。

“你们住在这里冷不冷啊？”此刻然乌湖和瓦巴村的景色虽美如一幅水墨画，但农家客栈里还没有取暖设施。

“很好！藏族人很淳朴，待人很热情。他们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宰游客，我们住着很安心。巴桑大叔的酥油茶也很好喝，喝了就一点儿不觉得冷。”我们听着，连连点头，两个孩子看上去是“90后”，住在巴桑家，也算见到了然乌湖的“主人”。这些“主人”是这片土地的灵魂所在，否则，现在很多背包客和骑行客在饱览藏地风光后，对背后蕴藏的文化内涵知道得并不多，对神山圣水的缔造者，更是只知皮毛。我们回头看巴桑和斯朗群培，只见两位康巴汉子听到赞扬，很是羞涩和腼腆。那是一种我所熟悉的藏文化赋予人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状态，是一种美德。

从巴桑的藏家乐客栈出来，夜像黑色绸缎，飘扬在闪着光的然乌湖上空，雨滴携着蝉翼般轻盈的雪花温柔地袭来。我们裹紧衣袍，心里却格外温暖。斯朗群培指着瓦巴村深处的一家灯火，说：“我再带你们去顿月爷爷家吧。”说着，他走在前面，高大的体魄好像一位国王，带着我们深夜踏雪，探访他深爱的子民。

原来，70岁的顿月老人是瓦巴村的资深知识分子，曾在然乌湖执教34年，是斯朗群培崇敬的偶像。老人坐在火炉旁，慈祥而从容地给我们讲述着他的人生故事。往事如窗外的雪花，在我们眼前喜悦地纷飞着。

“我们祖祖辈辈在然乌湖畔，在神湖的庇护中安享人生。我们和瓦巴村长斯朗群培一样，希望在发展旅游经济时，能够自己做主，保护好然乌湖的一草一木。”顿月老人说时，他的孙子望着我们，那闪烁着星辰般的眼睛，眼睛里一尘不染，令我们恍然领悟：斯朗群培和顿月老人以及瓦巴村民们的愿望很简单：保护好然乌湖，才能守护住初心的纯净。

古老神秘的来古冰川一角

继续夜行，穿过广袤的沙滩和沙棘林，我们已从然乌湖畔漫步到来古村。在这里，我们听到了一个关于雪崩的故事。

话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叫亚隆的村庄，村庄里居住了一名猎人和一条小狗。有一天，村口的雪地里出现一行脚印。脚印从村里出发，经过白雪皑皑的山野，一直到雪山深处。雪还在下，脚印却迟疑着停下来，左顾右盼，流下两行无辜的眼泪。原来，它是一条会说人话的灵性小狗。但他的主人，却是一名凶悍的猎人，杀生无数。小狗因此常陷于懊悔，不想再帮助主人杀生，想离开主人。这天，主人终于答应了小狗，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要狗狗最后一次帮他捕杀一个只听说过但谁也没有见过的物种。

狗狗答应了，流着泪，冒着风雪找啊找。在寂静的冰山群中，突然传来一种从没听过的声音，却看不见这个物种的踪影。狗狗循声追赶，追啊追，终于看到一个像大雪球长满了眼睛的生物。狗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月蚀兽吧。它将月蚀兽逼到一个山洞中，猎人闻讯赶来，举枪对着月蚀兽就打。枪声中，月蚀兽倒下，而灾难出现了，整片雪山、冰川轰然倒塌，将亚隆村淹没了，无一人幸存……

“亚隆冰川，就耸立在原来的亚隆村上。每年夏季冰川退缩时，偶尔还能在那里捡到亚隆村人们用过的东西……”说话的老人杵着拐杖，他也叫群培，是来古村村长。

“我们来古村，是西藏唯一在冰舌上的村庄。就在雅隆冰川的舌尖上。但没有3个月时间，不可能转完所有的冰川。”老村长群培被常年的雪光反射得脸色黝黑，腿上也因这里天寒地冻，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而来古村的海拔比然乌湖还要高，我们一面走一面说话时，看到老村长和斯朗群培都因缺氧而微微有些气喘。关于雪崩的传说，阐释着来古村民对善恶的理解：因为昨天的杀戮，今天才会有如此皑皑冰雪。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如激烈的白焰，像是在为沉睡在亚隆冰川下的人们无声地呐喊和燃烧。极目远眺，来古冰川，也已被雪雾遮挡。

“来古冰川原名的意思为：开启山崖之门，但外来人习惯以来古村来称呼冰川群。冰川群地处在然乌湖上游，由雅隆冰川、康玛冰川、雄加冰川、通噶冰川、美西冰川、日久冰川等组成。”老村长群培的介绍和我们从百度上读到的有些不同。

穿过风雪，我们终于走到了来古村村委会温暖的办公室。屋子里散发着燃烧松柏枝和牛粪的清香，一位美丽的女子已烧好了火炉、煮好了面条等着我们。当她开口向我们问好，我吃了一惊：她竟然是一位拉萨姑娘，叫贡桑卓嘎，考到来古村当公务员。

“这里一年四季好冷吧？”见到拉萨姑娘，好不亲切。

“嗯，还好，空气特别好，来古村只有70多户人家，工作也不算忙，都习惯了。”贡桑卓嘎说话时，老村长群培和斯朗群培坐在她身旁，怜惜地望着她。我们喝着热茶，有说有笑。

“贡桑卓嘎啦，您去过冰山群里吗？”烤着炉火，我们冻僵了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这个季节，我们不可能深入冰山深谷。

据说来古冰川是世界著名的三大冰川之一，各座冰山因所在地质和土壤成分不同，会反射出不同的颜色。有的散发出蓝幽幽的冰光，有的在太阳光中仿佛燃烧着红色火焰。而置身冰山群中，就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抵达了天神之境。

“哈，冰川很美，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不是我们人住的地方。”贡桑卓嘎笑道：“我们在这里生活，一年四季脱不下羽绒衣，交通也不方便，吃不上蔬菜，很艰苦的……其实，冰川是给游客看的。”

老村长给火炉里添了一块柴，笑呵呵地点着头。斯朗群培这时说：“这边比我们那边冷多了啊！”

“那有人搬迁吗？”我们问。

贡桑卓嘎、老村长群培和斯朗群培听了我们的话，一时间面面相觑，怔了半晌后，连连摇头。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多少辈，从来没想过离开。你们看太阳里的雪，还有雪后面的冰川、冰湖，一点儿尘埃都没有，世界上哪里去找这么干净的地方？只要人心里温暖，就不会冻死。”

老村长的话令我们愕然，也令我久久思索。

我们匆匆告别，连夜继续赶路。车子行驶在无边的雪原，分辨不清哪里是湖、哪里是地平线、哪里是山峦。我的眼前，反复浮现一条充满灵性的小狗、一名嗜好杀戮的猎人和一只浑身长满眼睛的月蚀兽……

（作者系《西藏文学》原编辑，西藏著名作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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